自15世纪持续300年的欧洲“猎杀女巫”行动(包括魔术师。亨利八世时代,表演魔术者会被处死)以及魔术师陆幻奇先生在桑弧编剧、导演的故事片《魔术师的奇遇》(1962年)里因一把魔术手枪而被觊觎陆妻美色的警察局长诬陷为 “私藏军火”这一孤立事件之后,魔术师在历史上所遭受的不公正对待,似乎都集中到魔术师刘谦一个人瘦弱的小身子上了。
从2009年“春晚”至2010年“春晚”,刘谦的电视魔术,引发了空前激烈的争论。从动机到目的,从道具到手法,从逐格逐帧破解电视画面,到“淘宝”上的魔术道具导购,质疑者、揭密者蜂拥而上。2010年“春晚”之后,更因韩寒连发两篇“倒刘”博文以及刘谦同样在博客上发动的快速反击,令魔术这一原本不可思议更毋庸思议的把戏变得不仅可思尤其可议。
虽然激烈,却不复杂──反方:刘谦表演的魔术是骗人的把戏──如韩批刘:“刘谦带了一个诈骗团伙来(春晚)”;正方:攻击者都是外行,不懂欣赏魔术表演──如刘驳韩:“我以为您不是不了解魔术本质与存在意义,就自行定义的人…您得先将杯子里的水倒掉才行。”
魔术的最强烈质疑者,就是魔术的最坚定信仰者者(亨利八世可能比谁都相信魔术“是真的”)。但杯子里的水之所以已高涨到让我们在大年三十晚上这一夜之间集体遗忘了“魔术都是假的”这一基本常识,问题不在魔术师,也不在驱魔者,问题在电视,都是电视灌的水。
一切魔术,皆脱胎于原始巫术信仰。而所谓巫术,按詹姆斯。弗雷泽爵士的看法,是一种“用抽象手段意欲改变外界形态的表达形为”。英国社会人类学家利奇进一步解释道:“如果一个僧加罗农民要划分地界,他会拿起一把锤子把一块标志打入地里,但如果他要制止住一头奔跑的大象,他会一动不动地念上一段巫术咒语”。“原始的技师总是与他要改变的物体进行直接的机械接触,而巫师则用相隔一段距离的行动来改变外界的形态。”
也就是说,不管刘谦玩的是哪一种把戏、硬币进杯子也好,戒指入鸡蛋还是徒手穿玻璃也罢,本质上,都属于“用相隔一段距离的行动来改变外界的形态。”美国魔术大师达里尔?费兹奇(Dariel Fitzkee)在他的著作《The Trick Brain》中为魔术效果所做十九种分类的头五项,也正是“制造”(Production)──包括出现、制造和繁殖(分裂),“消失”(Vanish)─将固体遁形,移位(Transposition) ──将固体由这方遁形至它方出现,“改变”(Transformation) ──质与形的改变,“穿透”(Penetration) ──一个固体物毫发无伤的穿过另一个固体物。这就是刘谦要韩寒去了解的“魔术的本质与存在意义”中的“本质”部份。
正因魔术与巫术的共同本质,于是魔术师有了饭碗,观众有了乐子。我们由衷地为表演着迷,同时又打心底里不会把眼见为实的一切当真。魔术的“除魅”工作,五百年前已经彻底完成。在明知“他是假的”的共识之下展开的以“假如他是真的”为假设之审美活动中,我们甘愿被忽悠。五百年来,魔术师不厌其烦,观众也不改其乐。1871年,英国社会人类学泰勒在《原始文化》(Primitive Culture)一书中将巫术的本质特征概括为“将观念的联结误认为实际的联结”(Mistaking an ideal connection for a real one),看人变魔术的之乐,即来自于观众对于“误认”的正确认识,即魔术存在的意义。
一夕之间,电视却令我们集体丧失了对待魔术的正常态度和基本逻辑,因为电视本身就是魔法的一种。麦克卢汉认为,电视之所以迷人,皆因其“诸联想和抒情的心灵,而不牵涉信息搜寻和分析所需要的活动”之“电影性”。尽管电视在麦克卢汉时代的“电影性”远强于很多年以后的“直播”年代,不过大部份观众、尤其是中国观众,仍习惯于把见诸于电视之一切声光预设为“虚构”(否则,某些电视台就不会特别开设一个“真实频道”或“纪实频道”)。与此同时,电视制作人也很难彻底摆脱“电影性”在电视操作上带来的种种便利,比如,北京奥运会开幕仪式是真的,中央电视台对北京奥运会开幕仪式的实况转播是真的,当晚踏过北京夜空的那29个“焰火大脚印”也是真的,但那一刻观众在电视里亲眼目睹的“大脚印”,却是电视台预先录制好的──“时间关系,我们已经预先把鸡烤好了”,还没有一档电视烹饪节目敢于“直播”需耗时整整四十分钟的烤鸡过程。它既不真,亦不假,从而具备了“魔术”的某种特质,当然也足以令观众沉迷其中。
事实上,除了新闻报导和种种Live之外(观众预设的“虚构性”有时也涵盖了新闻报导,即便是现场直播,观众也未必能搞清楚“实时直播”和“延时直播”之间的区别。就连实况转播的足球比赛,也曾别开生面地让我们共同见证了中超联赛的种种魔幻假球场面,比如青岛“海利丰”球员一再把皮球往自家球门里吊),观众都很难不以一种电影化、蒙太奇化的虚拟现实观而观之。尤其是对于已经让我们见证过无数奇迹的中央电视台,尤其是那更神奇的“春晚”,谁会像质疑刘谦那样去质疑歌星们动情的面部肌肉和颤动的喉节之后隐藏的究竟是真唱还是假唱?更有谁会傻到去关心范伟是不是真的瘸了以及宋丹丹是不是真的缺了两颗门牙──大年夜,除了电视机本身是我们与物体之间“进行直接的机械接触”之后以真金白银搬回家来的一个实物之外,这个硬件所能显示的一切视频及音频讯号,全都是经过“相隔一段距离的行动”之后隔空而来的“奔跑的大象”,色空。到目前为止,就算在年夜饭的饭桌上喝得再多,吃得再饱,我本人对此仍深信不疑。当然,在网络虚拟空间里“隔空交战”的“大象”,还包括“倒刘”和“拥刘”的两大阵营。
负负得正。在这样一个已经被定义为假的语境中从事一种以“求真”或“逼真”为诉求的表演,铁定穿帮;在一个本身已经“魔术”得够可以的环境里表演另一种魔术,小巫见大巫,注定失败。要在观众面前成功表演你是如何神奇地把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在弹指间变成僵硬的冰冻人,首先就得保证你那个“魔箱”它不是一个电冰箱。而当主持人和围坐在刘谦身旁的现场观众在预知真相的情况下仍然假装和电视机前广大不明真相的群众一样无知地大秀其瞠目结舌之际,电视的“电影性魔术”便趁此绝好时机玩了一把大变活人,生生地把刘谦变成了刘别谦。而当刘谦本人在争论中居然摆出“百万悬赏”来破解他的“盐和胡椒分离术”的强硬姿态时,这一刻,变魔术的人已经忘了魔术都是骗人的把戏,把自己也绕了进去。至此,魔术的意义便不复存在。
假做真时真亦假。接下来,一场失调的群众性揭批运动和失焦的争论也就势所难免了。观众之所以会站在“打假”的立场去针对魔术,以“3.15晚会”的看法去看“春晚”,以人肉“周老虎”的激情去揭发魔术师,不过是再次验证了麦克卢汉关于电视“冷媒体”的陈旧理论,即电视的“缺乏互动性”(也是电视魅力的重要来源之一)不仅刺激了观众的参与欲望,还容许人们参与,所以电视观众产生了一种难以满足的需要——伸手触摸和被人触摸的需要。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当上述注定难以满足的需求被撩拨到某个临界点,群众就会产生要求证明“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之欲望。美国魔术大师霍华萨士顿(Howard Thurston,1896-1936)生前曾为同行制订了“萨士顿三原则”:一,永远不说出魔术的秘密;二,不在同一观众面前表演相同的魔术;三,不先说明表演内容。而今观之,似有必要与时俱进地做出第四项补充,即“永远不要在另一个更大的魔术里表演魔术,例如电视,例如‘春晚’”。
端正思想,降低觉悟,睁大眼睛,关掉电视──各位,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了。